从钦州到北海的路上,落过一场阵雨。雨过之后,我才觉察车窗外移动的景色是湿淋淋的了,远处杂散田间的村庄和树木,飘零起沁脾的清凉和葱翠。那时,我正在深思一个隐秘的事务,所以,错过了赏识炎天的海滨骤雨。我没有到过北海,脑子里却萦绕着有关北海的遥远记忆,恰是感受中那种若即若离的亲热与恍惚,让我神思恍惚。在北京的北海泛过舟(那其实够不上“海”的资格),也曾游历过由海南往东至北漫长的海岸,但都不是盘居于我记忆中的这种感受,不亲热,也不遥远。阿谁悠远的记忆,仿佛一粒古老的种子,我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辰、什么处所播下的了。而此刻初度前往的广西北海,怎么会让我感应感染到奇异的感动,如同故地重访?
北海邻接海南。我认为它应该叫南海,海南则理当称海北。“北海”两字,对我笼上了一层神秘。
待到我一脚踩进北海的沙滩,放眼了望,心中想着的,依然是记忆里的阿谁海。然后,才被强烈的海风吹醒。不留间歇的劲风,从翻腾的浪涛上刮过来,呼啸着似乎竭力要推阻我深切沙滩。来自浩瀚年夜海的风。被海风不息激荡的北部湾的海岸。天空是阴沉的,但没有乌云。广宽的海域,聚积着隐约的沉闷轰响,仿佛蹩足了劲力一样,虽然不能真切地听到,却可以由烟涛的摇摆去屏息感受。飞跃的排浪,在深蓝的海面上,以山峦的外形滔滔而来,挟起瞬息幻化的雪白浪花,湍急地由远及近,冲向沙滩,甩出一片褪去色彩的浊水后,逐步舒适地消逝踪。海滩经受一阵阵强烈的冲刷,干清洁净,留下一地潮湿。
年夜海释放的野性,让在这个场景里勾当的人们,轻松而疯狂。穿泳装的汉后世人,蜕去常日的骄矜衿持,享受着肉体被海水与风洗澡的隐秘裸欢。藏在升沉的海浪,时隐时现浮沉的人们,像一丛波动的飘萍,也像一群尚未学会凫泳的水鸟,不时溅起几声受惊然而是欢畅的尖叫。踩着浅水来交往往的人群,闲散而凌乱。聚焦到某些人,则令人似乎能从迎面走来的优雅步姿中,闻获得略带咸味的轻灵喷香艳。动荡的躯体,和因受到海的震撼而安份的心绪。
我一步一步走在中国最好的沙滩上。粉一样细柔,银一样莹白,如洒上一层淡淡月色。几乎不忍心踏皱沙滩的清洁滑腻。两个少女坐在沙上,以标致的诱人姿态,抓举起一把接一把的沙子,从指缝间漏下来,落到圆润裸露的年夜腿和肩臂上,像是想掩埋住她们苗条的如玉之身。顾恤之念在心头闪了一下。两个男孩站在一个洼坑中,专注地往更深处挖着沙井。他们将掘起的沙,围堆水井四周,垒出如同战壕的阵形。蹲于外侧的中年妇女和老媪,显然是孩子的母亲和祖母,起劲地辅佐筑造一条长城似的沙丘。
海水与沙滩相连处,潮水不竭地漫上来。又不竭地下降猬缩。我鹄立着,凝眸远方的海面。俄然,脑海里跳出一行诗:我愁思而寂寞地坐在灰黯的海滨。
那粒古老的记忆种子,倏忽找到了久觅不得的由来。海涅的诗。我想起了他在德国北部海上写的《北海集》。1825年的德国北海滨,一个目生的诗人坐在它的沙滩,用纤细的芦管在沙粒上写着:“阿格涅思,我爱你”。可是,海浪泛滥而来,把他甜美而忧伤的自白冲失踪了。十三岁少年的我,听着茅屋外风雪的呼啸,在一盏玻璃油灯下第一次读诗,第一次读诗中的海——当我还没有看到海的时辰,已被海涅的诗打动得在心中汪洋了一个幻想之海。
那笼盖过冬天白雪的茅屋,早已没有了。我走进了听不见鸟语的城市,带走了写在墙上被家乡的阳光照过的幼稚情诗和童话。但我心里还留着泥墙外风雪激荡的声响。时刻埋葬了所有昨日的日夜,它们或许存在于未来。我的愿望,仍始终与阿谁外国前人给以我的情愫一样善良:我们会消逝踪,但被心灵珍藏起来的世间万物,将平安无事。然而,在寂寞的旅途上,未来的万物果真会无恙?曩昔的沙粒可以开出花朵来,而花朵会干枯。
此刻,北海在我梦幻般的眼睛里,与昔时海涅看到的海,也许是同样的景不美观。远处的海涛被劲风鼓舞着,波澜壮阔,浪上的风啸中有笑声,有低语,有感喟,也有呜咽。其间还有催眠曲似的隐约歌声,仿佛磨灭已久的古老传说。
一片海,一片沙滩。
隔了遥远的时空,海涅空茫面临着咏叹的海,真切地在我心里动荡了。其实,动荡的不是海浪,是那经受着时刻冲刷的忧伤的恋爱诗句。它们是生命里过滤出的沙粒吧。
一阵潮水退下时,海滩上留下无数微细的圆洞。我思疑是海水渗漏的痕迹。细心不雅察看,觉察沙洞旁边蠕动不成胜数的小螃蟹,如小小的蜘蛛,娇嫩得可怜兮兮。它们极其敏感,稍许的动静,便惊恐地迅捷地逃进洞里,让人无法等闲抓住。遍地的小海蟹,令我不敢贸然迈出脚步。目光转向海岸的一处,一个偌年夜的避风港内,停泊数以千计的巨细渔船,年夜约在期待维修或出海。有一些搁上沙滩的,尽是残痕伤痍的气象,它们生怕是永远不会去海上了——它们曾是乘风破浪的。
又及:北海回来后,我从头读了海涅的北海诗。经由良多年,一粒记忆的沙,得着了偶然的机缘,也会像古莲那样,开出奇异的花来。海是要专心去读的,难怪我每次看海,就感受被雾气笼盖的海滨,盘桓着缪斯女神的影子。